香丰阁

香丰阁的铜铃总在申时三刻响起,像一串被含在舌尖的冰糖。林晚秋擦拭着梨木柜台,目光又落在右下角那道“丰”字刻痕上。三十七年前那个暴雨夜,冯哥用修表镊子刻下的划痕,如今已被包浆磨得发亮,像极了他当年看她时,眼角那道被笑意揉皱的光。

“阿秋姐,新到的糖桂花要搁哪儿?”小李抱着青瓷罐进门,少年人额角沁着汗珠,耳后那颗红痣随动作晃了晃。林晚秋接过罐子时,腕间蓝布绳扫过他手背——那上面串着的半枚桃核,与她樟木箱底的另半枚,曾是同一颗树上摘的。

暮色漫进窗棂时,穿墨绿中山装的男人推门而入。铜铃骤响的刹那,林晚秋手中的茶盏险些跌落——那串随着他动作轻晃的怀表链,正是当年她缝在冯哥内衬口袋里的。

“来块桂花糕。”男人嗓音有些沙哑,指尖摩挲着桌角刻痕,忽然抬头,“这字……像是熟人刻的。”

小李端着盘子的手猛地一抖,桂花糕上的糖霜簌簌落在男人袖口。林晚秋看见他左腕内侧的烫伤疤,那形状与冯哥当年修表时被酒精灯烫的一模一样。空气里浮动着碧螺春的清香,她听见自己心跳如鼓,像极了三十七年前那个他说要去南方的夜晚。

“您……姓冯?”话一出口,她便看见男人瞳孔骤然收缩,怀表链在指间绕了两圈,又松开。

“我叫冯承安。”他从中山装内袋摸出张泛黄的车票,1986年4月5日的日期被摩挲得发毛,“本来要去汉口,结果在郑州下错了车。等想回来时,发现……”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林晚秋腕间的蓝布绳,“发现兜里只剩半块压碎的桂花糕,和一张记着‘香丰阁’的纸条。”

小李突然打翻了醋壶。深褐色的液体在青石板上蜿蜒,像一条突然苏醒的时光之河。他望着男人耳后若隐若现的红痣,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怀表,背面刻着“承安”二字,与自己课本里父亲的签名一模一样。

“您……有个弟弟吗?”林晚秋的声音发颤,柜台上的铜铃无风自动。冯承安摇头,从皮夹里抽出张旧照片——十七岁的自己穿着的确良衬衫,旁边站着扎麻花辫的姑娘,手里攥着半枚桃核。

小李觉得天旋地转。他想起家中樟木箱底的铁皮盒,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十七块桂花糕,每块底下都压着张小纸条,写着“阿秋亲启”。而此刻,林晚秋正从围裙口袋里摸出个一模一样的铁皮盒,盒盖上的牡丹花纹与他家里的那只严丝合缝。

“那年在郑州,我救了个被车撞倒的孕妇。”冯承安苦笑着指指自己太阳穴,“她丈夫是当地钟表师傅,留我帮忙修表。后来铺子越做越大,可我总觉得忘了什么,直到上个月儿子翻出这张车票……”

“爸?”小李的声音带着哭腔,怀表从掌心滑落,砸在两块铁皮盒中间。林晚秋忽然笑起来,眼泪却落进糖桂花里——原来三十七年来,他们都在同一片月光下,用桂花糕续写着未说完的故事。

夜风卷着桂花香钻进窗棂,冯承安摸出修表镊子,在“丰”字旁边轻轻刻下另一道划痕。现在,那笔画变成了“冯”字的右半部分,与左边的“丰”合在一起,像两棵并肩生长的树,根系在岁月深处早已缠成密网。

香丰阁的铜铃再次响起时,小李看着两个铁皮盒里的桂花糕终于相遇,碎成金粉的糖霜在灯光下飞舞,像极了记忆里某场迟迟未落的雪。而他终于明白,父亲当年错下的那班车,原来是为了在更辽阔的时光里,与命中注定的人撞个满怀。

打烊时,林晚秋将两串桃核系在一起,挂在新换的门帘上。当第一缕晨光照亮招牌时,路过的人会发现“香丰阁”三个字旁多了行小字:“香是相遇香,丰是重逢丰”。而风穿过门帘的声音,分明是两声重叠的轻笑,一声来自十七岁的春天,一声来自此刻恰好握紧的手掌。

5 1 投票
文章评分